山间书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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晨起时,项目部后坡的榆树又抽新枝了。我倚在窗边读周邦彦的“燎沉香,消溽暑”,窗台上挂着的风铃忽然叮咚作响,今年的5月4日原是立夏时节,周邦彦说“燎沉香”是为消夏,可这背靠祁连山海拔两千多米上的光阴,原是不肯被时令驯服的野马。远处雪山的轮廓在云絮中若隐若现,像极了他笔下“水面清圆,一一风荷举”的江南水墨,只是这里的荷,是铁塔银线勾勒的荷。 去年此时,我背着行囊初抵这深山腹地。车在盘山道上颠簸了一个多钟头,最后停驻时,车胎卷起的黄尘里,我看见苍灰色的混凝土搅拌站如巨兽蛰伏。那时漫山遍野的积雪尚未消融,工地的铁皮屋顶泛着冷光,推土机的轰鸣声撞碎在峭壁上,回声像散落的钢珠。夜间枕着山风入眠,总梦见江南的梅子黄时雨,醒来却见窗棂挂着冰花。 立夏前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。那夜项目部被泥石堆积,雨水顺着房檐淌成溪流,应急灯的光束切开雨幕时,项目部里大家甩着湿漉漉的头发观望着大自然的磅礴之势笑说:“工地里搬砖,现在要开始搬资料、搬电脑了。”雨停那刻,门前的泥泞已被齐心协力冲刷干净。 秋风起时,下水库排洪洞顺利进洞,爆破后的烟尘里,我望见一线天光如金箔贴在山体裂缝间。安全员老何录像的手在抖,此刻眼中有比雪水更清澈的光。后面我们踩着黄土往洞口走时,阳光切开群山撒在安全帽上,挖机、推土机的轰鸣声与周词中“鸟雀呼晴”竟莫名相契。原来地心深处也有黎明。 冬雪来临时总会在清晨遇见风。它裹挟着牦牛粪火的余温与冰舌的碎屑,顺着工地的宣传牌与体温对撞时带着某种亘古的脾性。宿舍桌上的《清真集》簌簌翻动,停驻处恰是“叶上初阳干宿雨”,而安全帽上凝结的盐霜,正被山风焙成另一种晨露。风铃是已阔别一年之久的朋友送的,映照着黄土般的祁连山悬在窗台下摇出青铜编钟的韵律——山有自己的历法。 偶尔在卫星地图上寻找我们的坐标,凝望着烂熟于心的403.2公里,这是翻过祁连山回家的距离,也是一年中想家时常念叨的数字。屏幕蓝光里,排洪洞竟与故乡运河的支流悄然叠合,周美成“故乡遥,何日去?”的句子我此刻才明白,那些被GPS定位的乡愁,经纬度交织处,野蔷薇正从防浪墙裂缝探出头来,与江南的荷争夺着同一个春天。隔着电子屏幕母亲时常展示着她精心栽培的花朵,她说:“有些花朵已经凋谢了,你却还未回家”,我说:“它们会在这冻土里酿出琥珀色的思念,下朵花开,我就归家” 今年五一归家两日,江南的梅雨尚未启程,西宁的郁金香已开成决堤的春汛。母亲在视频里举着花剪,镜头扫过阳台那盆重瓣的“长安忆”,绯色花瓣上还凝着高原寄去的霜色。再回工地时,鼻尖似乎还逗留着郁金香的芬芳,在雪山脚下暗结珠胎。忽然明白周邦彦“家住吴门,久作长安旅。”的叹息,原是不分经纬的——黄河源的冰雪与湟水谷地的花潮,都在同个月亮里涨落。归程的出租车后视镜里,最后望见西宁捧出一轮满月,恍若母亲窗台上那盆未开的“长安忆”,在时差里静静等待属于它的花期。 此刻凭栏远眺,消融的雪水正顺着压力钢管奔腾而下。山底下,新栽的树在春风里舒展嫩叶,梅花伸展着枝丫为黄土填上一抹艳色,与远处黄褐色的塔吊构成奇妙的和弦。周邦彦在汴梁城里怀念的“小楫轻舟”,在此地化作钢铁铸就的舟楫,载着光阴的重量,也载着山与人的絮语,在时光的长河里缓缓摆渡。 山巅积雪融化时最是狡黠。你以为它在退缩,其实正顺着测量仪的棱镜攀援而下。山上黄土中悄默扎出的几棵绿草,羊儿出了巢撒欢前行,老牧人将乌朵甩成满月,羊群便化作银河淌过混凝土基座。小羊羔身上染得万紫千红的标记,忽而让人想起周词里“五月渔郎相忆否”的江南荷标,只不过此处的舟楫,是钢铁铸就的莲蓬。 项目部后坡的榆树又长高了一截,枝桠间筑起新巢的乌鸦,大约不会懂得人类在图纸上画的等高线。但每当暮色漫过雪线,晚风捎来生产人员归来的汽笛声,我总听见群山在混凝土坝体后轻轻应和。这巍峨的沉默里,藏着比沉香更悠远的絮语——关于生长,关于相遇,关于千万年来山与水的古老约定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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