根脉之下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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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一棵黄桷树,立于重庆坡坎上久矣。日头晒着,雨水淋着,四季风如川江号子般自我身上翻过,却翻不动我盘踞的根。这地下的根须如我沉默的喉舌,常年伸向黑暗,也伸向四方:它们触到过老墙基的砖石,嗅到过地下水的凉意,甚至曾与不知何年埋下的锈蚀管线纠缠不清。 忽然一日,根须的末梢微微震颤起来。我自土中分明听见了,一种沉稳的凿击,一种温热的搏动——似乎遥远的地心深处,另有一股生命在试探、在萌生。根须们警觉地传递着消息:那是人类新生的“根脉”在掘进,那是一条新的地铁线在暗处蜿蜒生长了。 渐渐地,根须探得的消息更密了。水脉旁,有新的“藤蔓”在悄然布设,是金属与塑料制成的管道——冷水管、热水管,密实而规整地缠绕着,如人工的藤蔓攀援于岩壁。再旁边,电流的“根茎”也悄然延伸,铜线芯裹着绝缘外衣,它们埋得深,埋得直,像被无形之手梳理过般一丝不乱。这些新生的脉络在黑暗里交织、并行,如同我虬结的根须,又分明比我的根须更整齐、更精妙,只待被赋予流动的使命。 地上,我的枝干在风中舒展,叶片正绿得浓厚。树下也一日日喧闹起来。巨大的构件被吊车稳稳安放,工人们蚁群般忙碌着。最令我注目者,乃是那日渐矗立的厚重支柱与承重之墙——它们拔地而起,钢铁为骨,水泥为肉,直直插入大地深处,仿佛要替我分担这山城的重压。 我凝视着这些庞然巨物,如同照见了自己脚下那几块巨大的板根。我的板根向来是我立足山岩的凭靠,如巨掌张开,牢牢攫住土地,撑住我百年风雨中不倒的身躯。而眼前这些人类造物,其方正沉稳,其默然承重,其巍巍不可撼动之态,竟令我心中涌起一股熟稔的敬意。它们仿佛是我那些沉默板根的兄弟,同是大地深处生长出的“栋梁”,默默托举着上方流转不息的光影人声。 日子被工程进度一页页翻过。当那些冰冷的管道开始被水流试探,当那些沉默的铜芯骤然接通了电流,当通风管道送出的气流拂动我的叶片——我仿佛听见地下深处传来一阵无声的、巨大的心跳与呼吸。站厅之内,灯火次第亮起,如同被唤醒的星辰群落,又像无数双地下睁开的眼,柔光温暖地晕染开来,驱散了亘古的黑暗。机器低沉的嗡鸣声,此刻听来竟如大地平稳的脉搏,节奏分明,深沉有力。 我的根须依然盘踞在旧土之上,却分明感知到身下新脉络的搏动——那人工的“根茎”已然自成体系,血脉畅通,气息鲜活。未完工的地铁站厅灯火通明,人影绰绰,正自下方透出暖光来。 我凝望着那些坚不可摧的支柱与承重墙,它们如同大地的筋骨,于无声处支撑起流动的岁月。人类的根脉深扎地下,正与我古老的根系悄然呼应——重庆的层叠山水间,生命与钢铁的脉息,终于在同一片土地下起伏共鸣。 地上我的枝叶在风中飒飒作响,仿佛在应和着地下新生的韵律。此城此土,新旧根脉终究彼此缠绕,一同在黑暗中奔流不息,向着更深处,向着更远处,永无尽头地生长开去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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