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至已至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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蝉声,是忽然稠密起来的。仿佛地心深处积蓄了一整个春日的燥热,终于挣脱了最后一丝春寒的桎梏,在某个溽暑蒸腾的午后,被无形的号令催逼着,万蝉齐喑,继而轰然炸响。那声浪,并非初鸣时的怯懦试探,而是挟裹着灼人的气焰,一层层、一浪浪,汹涌地拍打着项目部铁皮屋顶的棚沿,再灌入耳廓,直抵颅腔深处,宣告着夏至——这白昼的极盛之冕,已然君临。 “鹿角解、蝉始鸣、半夏生”的物候美学在西北的旷野上演绎得并不好,它只赤裸裸的、坦荡荡的,像一块烧红的铁,被无形巨锤锻打,迸溅出刺目的光与热。阳光不再是抚慰,而是带着重量,沉甸甸地砸在裸露的皮肤上,瞬间便能烙下微红的印记。空气凝固了,黏稠得如同融化的沥青,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砂砾。连风,也成了奢侈品,偶尔从祁连山余脉的豁口漏下几缕,也早已被戈壁滩吸干了水分,只剩下干烘烘的燥气,徒劳地撩拨着工装紧贴的脊背。 工地的节奏也被这阳极催逼着,显出别样的张力。清晨五点,天光早已大亮,混凝土泵车巨大的臂膀便已开始划破熹微,发出沉稳有力的轰鸣。钢筋工的身影在高耸的脚手架间挪移,汗水甫一渗出,即刻被骄阳蒸腾,只在深蓝色的工装上留下蜿蜒曲折的白色盐渍地图。测量员肩头的棱镜,反射着正午最毒辣的日头,像一枚小小的、燃烧的太阳,在滚烫的基岩上反复校准着大地的经纬。安全员的哨音穿透蝉鸣,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,提醒着每一颗被暑气熏蒸得有些昏沉的头脑。时间,仿佛被这无尽的日光拉长了,又仿佛被灼热的空气压缩了,只剩下“抢”的意志在蒸腾的热浪中无声奔涌——抢在雷雨前,抢在酷暑最盛的峰值前,将那关乎进度的节点牢牢楔入大地。 然而,夏至的玄机,也恰恰藏在这至阳的表象之下。《恪遵宪度抄本》有言:“日北至,日长之至,日影短至,故曰夏至。至者,极也。”阳极,则一阴始生。这微妙的转折,如同冰层下的暗流,在极盛的喧嚣里悄然涌动,催生着最执拗的清凉渴望。 食堂大师傅精心熬制的绿豆汤里加了冰糖,冰镇得透心凉,甫一入口,确是甘洌消暑。然而几碗下肚,腹中却隐隐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滞重与微凉,并非舒坦,反添了几分莫名的倦怠。硕大的瓜被剖开,露出沙瓤红心,冰凉的甜香瞬间弥漫。瓜皮上凝结的水珠,像盛夏清晨草尖的露,珍贵而短暂。咬一口,冰凉的汁水在口腔炸开,那清甜直冲脑门,瞬间浇灭了五脏六腑里盘踞的燥热。 夏至夜短,梦也显得局促。难以成眠时,便起身走到院中。月华如练,静静流淌,竟也带着几分清冽。只有几颗最亮的星子,固执地钉在天幕上,与远处塔吊顶那盏不灭的红灯遥遥相对,一点是亘古的寒芒,一点是人间不眠的眼睛。在这光与暗交接的临界点,在日之极盛与夜之将退的缝隙里,一种奇异的宁静降临,白日里被晒得发烫的灵魂,此刻被月光轻轻漂洗。 夏至,是光与热的加冕礼,亦是阴与凉的萌芽时。夏至的“极致”是无法阻挡星河的流转,也无法改变晨昏线的悄然东移。在光柱扫不到的阴影里,在混凝土基础块深深的内部,在每一个建设者被汗水反复浸透又风干的衣衫纤维间,那源自夏至、源自古老大地深处的一缕初阴已然悄然萌动,静待着滋养下一个丰饶的季节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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