笔墨当随时代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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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入竹寿项目部时,我怀抱着一腔稚嫩的热忱,踏入了这片喧嚣鼎沸的天地。书记为我递上钢笔的画面和郑重托付的嘱言犹在耳边:“丫头,好好写咱们竹寿!”声音沉稳有力,仿佛将整个工地的重量都一并压在了我肩头——这纸笔的使命,竟真如钢筋水泥构筑的脊梁一般沉重,压得人不敢稍有懈怠。 最初的日子,我常常在施工现场的角落里,笨拙地摊开笔记本,在机器的轰鸣与尘埃的飞扬中,捕捉着工人脸上被汗水浸透的纹路。我尝试描绘工地的脉搏,却总觉得笔下的文字轻飘飘的,难以承托起眼前这钢铁铸就、汗珠浇灌的巨物。笨拙的笔迹与这沸腾的喧嚣世界,始终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厚障壁。 后来,我渐渐添置了相机,又多了录音笔,最后连无人机也飞上了工地的天空。那日酷暑难当,烈日灼烤大地,我小心翼翼操纵着无人机升空,遥控器晒得烫手,汗水滴在屏幕上,迸裂成小小的彩虹。透过屏幕俯瞰,深谷间初露峥嵘的坝体如同大地新生的骨骼,工人们的身影渺小如蚁点,却又倔强地移动着。那钢铁之眼所摄取的壮阔风景,是伏案疾书者再怎样也想象不出的——笔墨的疆域,早被科技开扩得直抵云霄了。 然而,技术终究只是载体,真正的故事仍在人心里。我镜头追逐着工人们的身影,拍下他们黝黑脸庞上绽开的笑容,拍下他们奋力扛起钢筋时绷紧的臂膀。可每次整理照片,我总下意识筛去那些沾满泥污、布满疲惫与皱纹的面孔——似乎唯有“昂扬”才值得定格与颂扬。直到一次偶然翻阅相册,我猛然惊觉,那些被我悄然删去的“不完美”,恰恰是工地上最沉甸甸的真实勋章,是汗水、风霜与时间联手雕刻的印痕。 一日,我端着相机四处寻访,看见老工人李师傅正倚在墙根休息。他摊开布满老茧、裂口纵横的手掌,仔细端详着。我屏息按下快门,那双手便如嶙峋的山石,沟壑里嵌着洗不净的泥痕与油污。李师傅抬头见我,有些窘迫地想把手藏起。我走近了,轻声说:“师傅,您这双手……真结实。”他憨厚一笑:“吃饭的家伙嘛,磨粗了不碍事。”——他掌上每一道裂口,都是岁月与钢铁无声对话的刻痕,是生命在粗粝现实里反复磨砺的见证。这双手的力量与纹路,比任何激昂的标语都更能道出工地的分量。 从此我的镜头不再闪避。我不再只寻找笑容,更看见汗水流过黝黑脸颊的沟壑;不再只聚焦伟岸的钢筋铁骨,也定格那些倚着水泥管短暂小憩的、沾满尘土的背影。这些身影里,有年轻的学徒工在傍晚微光下疲惫地揉着肩,有食堂里忙得头发蓬乱的阿姐,围裙上溅满了油点,却比工地任何一条横幅都更显眼鲜活。 大坝填筑高程达2447.9米那天,人声鼎沸,旗帜招展,我在攒动的安全帽和震天的欢呼声中穿梭。透过镜头,我猛然看见那位曾被我拍下过双手的李师傅。他正仰头凝望着拔地而起的坝体,浑浊的眼中竟闪动着水光,他嘴角微微颤抖着,那泪光映着背后矗立的新坝,便如新坝初升的晨曦映着山川。快门按下的瞬间,我的心房被狠狠撞击,原来钢筋水泥的史诗,终由血肉之躯的悲欢血泪铸就。 工地的喧嚣随工程的推进渐渐沉淀,项目部归于安静。隆冬夜晚,窗外寒风呼啸,我独坐灯下整理一年影像资料。加湿器轻轻吐出白雾,照片中的汗珠、笑容与号子仿佛重新鲜活流转于眼前。那些删去又寻回的照片,那些疲惫却坚韧的影像,终于被我一帧帧仔细选出、印出,郑重地贴在展板上。 李师傅站在展板前,长久驻足于自己那张手的特写前,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中自己布满裂口的手掌,良久,嘴角漾出憨厚而复杂的笑意——影像原来不只存留瞬间,更能如醇酒,使劳作与荣光在岁月里彼此认出,愈酿愈深。 此时书记赠我的那支笔,又被我郑重握在手中。笔杆温润依旧,而墨迹早已融入时代的洪流奔腾向前。今日手中笔,既非案头独守的孤砚,亦非悬于云端的冰冷机器;它随金沙江水一同奔涌,流过灼热汗滴、钢筋铁骨、影像光芒,更流向人心深处——时代虽如川流易逝,唯有心与心之间传递的光亮,才使那些奔忙的身姿,在岁月冲刷中显出磐石的分量。 笔管摩挲日久,温润如玉;而时代长河喧腾向前,何曾停歇?我们手中之笔,便如那一脉活水,不凝滞于方寸砚台,不迷失于浮泛云端;它必浸透汗的咸涩、钢铁的意志、光影的斑斓——最终,只为替这奔涌向前的壮阔时代,默默刻下普通魂魄那不屈的深度印记。 两年时光,笔尖已蘸满了工地的尘土与人声。我渐渐明白,所谓“当随时代”的笔墨,并非追逐炫目的浮光掠影,而是要深深俯下身去,倾听大地深处那些粗粝却有力的心跳——用镜头与文字,谦卑地拓印下汗迹、皱纹与泪光,那才是光阴河床上真正沉淀的金沙,是劳动者为时代刻下的、永不磨灭的碑文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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