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书里书外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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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中的旧书架上,总是整齐排列着父亲的书。 有些书的外皮已经有了大大小小的折痕,内页也早已泛黄,凑近还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茶香,偶尔有一两页还残留着淡淡的茶渍。《唐诗三百首》书脊的棉线都磨成毛茸茸的须边,连封面的洒金宣纸都被摩挲得透亮,却从未见父亲换过-----他总说旧书有筋骨,像老树的年轮里藏着故事。可我总觉得父亲的书是苦涩的,那些竖排的繁体字像凝固的苦茶,呷一口便涩得舌根发麻,就像他本人一样。 父亲不善言辞,我曾以为他的沉默是草木般的天性,直到我从一个布满灰尘的纸箱翻出了一本只属于父亲的书。那是本硬皮笔记本,深蓝色的封面早已褪成灰蓝,边角被磨得发毛,封皮上“笔记本”三个字的烫金字,也只剩下零星的残片。 翻开扉页,往后翻,是父亲上班以来每次发表的作品,被他整整齐齐地从报纸上裁剪下来,粘贴到本子上。剪刀的边缘参差不齐,有些地方还留着撕裂的毛边,透露出第一次发表作品的喜悦与激动。有几页因胶水年久硬化,作品已经粘连在一起,像两片不肯分离的枯叶。我找来小刀,屏住呼吸轻轻插入纸页间的缝隙。刀尖划过的瞬间,仿佛触碰到父亲的脉搏,那些粘连处发出细微的“簌簌”声,像极了他深夜伏案写作时钢笔摩挲稿纸的声响。 当《父亲的话》与一首小诗终于分开,锋利的刀尖带起几片碎纸屑,仿佛飘落的时光碎片。我这才注意到旁边的备注里,父亲用圆珠笔工整地写着《甘肃交通报》几个字。文章不过寥寥几百字,却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父亲内心深处的隐秘角落。他写爷爷总在他失落的时候鼓励他,爷爷的话语轻飘飘的没入他的心田,“走出人生的低洼,可以憨笑地驶进颠踬的险滩。因为爸爸和他的话,常常淹上我的记忆。忆起他,我觉得即使撒下一粒秕籽,也可以丰产……”。字里行间流淌的思念,让我想起爷爷去世时,父亲颤抖着跪在床前,把脸埋进爷爷花白的头发里,肩膀剧烈地颤抖着,却压抑着不肯发出一声呜咽,唯有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爷爷的衣襟上,晕开深色的痕迹。那一幕我永生难忘,原来一向沉默坚毅的父亲,内心深处藏着如此汹涌的爱与不舍。 我又小心翼翼地继续往后翻。在那些文章之后,竟藏着一封封信笺,被整齐地夹在书本里。泛黄的信纸上,墨迹深浅不一,有些地方因为反复摩挲,字迹已经晕染开来,仿佛时光在上面留下的吻痕。那是父亲写给母亲的信件,里面小到柴米油盐,都藏着说不尽的思念。有封信边角卷起,信纸泛着淡淡的油渍,像是被厨房的烟火熏染过,旁边还有半张皱皱巴巴的发票。父亲在信件里絮絮叨叨:“听说街角张婶家的豆腐脑又出摊了,你最爱吃他家卤子,明早记得去买碗热乎的。对了还有,这是新出的糕点,给你带回来尝尝……”发票上的日期早已模糊,但隔着岁月,恍惚间我仍能看见父亲攥着这张小票,在柜台前认真挑选的模样。往后翻了翻细细品读,我才惊觉,这些柴米油盐的絮语里,藏着父亲对未来的期盼,对母亲的眷恋,还有岁月带不走的浪漫。 再往后面父亲就没再在本子上写过或贴过东西了…… 现在想起,父亲每次都会给我发一些上稿的文章,或是散文,或是小说,或是诗歌。手机屏幕亮起时,总能看到他发来的消息:“女儿,今天又在公司发了篇文章,链接给你看看。”他总会特意用红线框出自己的名字,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。有时,也会发一些别人的文章:“女儿,这篇文章我觉得写得挺好,你有空了看看……”可那时的我,总被工作、朋友聚会填满生活。匆匆扫一眼标题,回一句“知道了”,便将手机扔到一边。那些文章里,有描写家乡变化的散文,有讲述职场趣事的小说,还有不少思念我的诗歌,我却从未真正静下心来读过。直到某个深夜,加班到半夜的我翻到父亲半年前发来的一首诗——《寄往你的月光》,开头写道:“宿舍楼第三层的窗,是否也能接住故乡的月光?你小时候总说月亮会跟着人走,现在它跟着快递箱里的冬衣,悄悄爬上你的书桌。” 看着这些文字,我突然想起每次离家,父亲默默往我行李箱塞各种东西的模样。他不言不语,却把我的毛衣叠得整整齐齐,在行李箱角落放好常用药,还偷偷塞了包我爱吃的家乡特产。当我放假回家时,父亲总是第一个站在出站口等我。他特意换上熨烫平整的藏青外套,皮鞋擦得锃亮,却在人群里局促地搓着手。眼睛时不时地往人群里张望,搜寻着我的身影,一旦发现我,脸上瞬间绽开笑容,像冬日里突然亮起的暖灯。我曾觉得父亲不善言辞,但看着这些文字,才察觉每一个平凡的瞬间,都藏着他最深沉的爱意。那些未说出口的关怀,那些笨拙的表达,都在岁月里酿成了最醇厚的温柔。 “我回来了!”父亲的声音裹挟着门外的暮色撞进屋里,我指尖抚过笔记本边角卷起的毛边,将它轻轻放回纸箱。合盖时扬起的微尘在夕阳里浮沉,像极了父亲藏在文字里的心事。推开书房门,正撞见父亲把两兜冒着热气的馒头码在桌上,白色塑料袋被蒸汽洇出深色水痕。听见脚步声,他背在身后的手突然局促地动了动,藏青色外套下摆扫过桌角的搪瓷缸,发出细微的轻响。 “你看我给你买啥好吃的了!”父亲变魔术似的掏出油纸包着的椒盐鸭锁骨,耳尖泛着不自然的红。油亮的骨头上还沾着零星芝麻,在夕照里闪着细碎的光。我笑着接过带着体温的纸袋,既笑他笨拙的惊喜,也笑自己如今才读懂这份藏在岁月褶皱里的温柔。 “吃饭了,你俩站在那干啥呢?过来帮忙收拾!”母亲端着滋滋冒油的红烧鱼从厨房探出身,围裙上还沾着几点酱汁。“来嘞!”我和父亲的声音同时响起,在蒸腾的饭菜香气里撞出清脆的回响。这声重叠的应答惊得我俩对视一眼,父亲推眼镜的手顿在半空,镜片后的目光亮晶晶的——原来有些默契不必言说,就像他藏在旧书里的牵挂,终会在某个寻常的黄昏,酿成最甜的回甘。 这次回家,我要在那个满载秘密的本子上写点什么——父亲是本书,没有华丽的词句,却有沉默无声的爱意。那些未宣之于口的牵挂,那些藏在褶皱里的温柔,都化作岁月的折痕、时光的批注,教会我读懂何为最深沉的眷恋。关上电脑,窗外的阳光明媚,让我想起了父亲多年前写下的那句“给最努力的自己”,而此刻我才明白,他最努力的事,大概就是用尽一生,将爱写成永不褪色的长卷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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