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月的天空仿佛熔铸了无边无际的铜汁，倾覆下来，烫得人心焦灼。我戴了安全帽，帽檐下钻出几缕湿漉漉的头发，紧贴在额角鬓边，汗水便顺着发丝往下淌，流到眼角，刺得生疼。我用力眯了眯眼睛，工地上的钢筋、水泥、支架，统统裹在热浪里，扭曲着、蒸腾着，仿佛随时要融化在视线中。

项目部派送清凉物品的卡车终于到了。工人们从各处涌来，人群一时如蚁聚，黑压压地围拢过来。我站上高处，喊得嗓子发干：“大家排队，一个一个来！”我分发着冰镇矿泉水，瓶身冰得惊人，瓶外迅速凝结一层薄霜，沾上工人们粗糙的手掌，瞬间又被蒸腾的暑气融化。绿豆汤的桶盖刚掀开，清甜的凉气便扑面而来，而汤桶周围即刻围满了人，汤勺碰着桶壁，叮当作响。我小心翼翼盛了一碗，端给排在前头的李师傅。他咧嘴笑时，露出两排白牙，黝黑的脸膛上汗珠滚落，宛如刚经过了一场骤雨，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几口喝完，喉结上下滚动着，然后满足地一叹：“这口汤，顶得上一场及时雨啊！”

我转头看着自己手中这碗绿豆汤，汤里漂浮着几粒渐渐消融的冰碴子。我犹豫了一下，终究抵不过喉咙里的干渴，轻轻摘下手套。汗水浸透了手套内衬，摘时竟如剥下第二层皮肤，露出底下那双沾满灰尘、黑白斑驳的手掌来。我撩开贴在汗湿脸颊上的头发，小心啜饮一口，甘凉沁入肺腑，周身燥热仿佛瞬间被逼退了一层；然而汗珠却又重新渗出皮肤，汇成细流，顺着脖颈蜿蜒而下。我悄悄抿了抿唇，怕口红沾在碗沿，又怕工友们看见这抹突兀的颜色——在这沙尘与汗水混融的工地上，这抹红，竟成了我身上唯一与烈日无关的印记。

终于忙完，我重又戴上安全帽，开始巡查。行至一处脚手架下，我抬头仰望，灼热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。我下意识抬手遮挡，阳光却透过指缝，在眼前晃动着斑驳的光影。这时，我瞥见工装袖口处露出的手腕，那里清晰地刻着一条黑白分明的界限——日日曝晒于骄阳下的手腕，与常被袖口遮蔽的小臂，竟如泾渭般分明。这是阳光烙下的印记，是工地的印章。这印记无言地拓在皮肤上，仿佛比任何文件上的签名都更清晰地确认了某种归属——我与这铁架、水泥、汗滴，原来早已不分彼此。

夜幕悄然降临，工地上灯光次第亮起，如星火点缀在巨大的黑色幕布上。我站在高处，望着下面灯光映照的工友们，他们三三两两聚着，喝水、聊天，疲惫而安然的影子拖得老长。我扶正安全帽，准备开始夜间巡查。凉风习习，拂面而来，白日那灼人的热焰终于隐退。我走过工棚区，里面传出断续的鼾声，像一首低沉的安眠曲。我默默数着板房窗口透出的灯光，一盏、两盏……那每一盏灯下，都是一个卸下盔甲后沉沉安卧的躯体，都是今日经我之手递出清凉的工友。

此时，白日里那些冰凉的水瓶、消融的冰碴、浮动的绿豆……都凝成了心头一层温柔的薄霜。原来这“清凉”二字，竟非指掌间短暂消逝的冰意；它早已化为一种沉甸甸的体恤，在人与人之间悄然传递——让每一张被烈日打磨得黝黑的面孔，都能在汗水浇灌的日子里，摸到一丝温润的慰藉。

原来所谓清凉，不过是让每一滴汗珠都值得流淌，让每一处被阳光灼烫的印记，都成为被关照的勋章。当生命在高温里奔忙，那递过来的水，并非只为润喉——原来我们由此认出彼此：每一瓶水后，都是需要被照拂的滚烫人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