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品牌采风】秦陕大地,山河铸骨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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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向来在风与光的原野上行走,追逐着风机徐徐转动的翼片和光伏板反射天光的碎金。新能源的工地上,一切是崭新而轻盈的,仿佛未来已然触手可及。然而当我立于东庄水利枢纽的坝前,第一次仰视这横断山河的巨物时,竟被一种全然不同的力量攫住了——那不是轻盈的飞翔,而是大地的深沉呼吸,是山河铸成的铁骨。 这庞然的巨物,如远古神话中堕入人间的巨龙,僵卧于两山夹峙之处,将一条奔腾了亿万年的河流拦腰抱住,驯服其野性,却也激扬其伟力。向来只道风机叶片划破长空的弧线是时代之诗,光伏阵列铺展于大地的鳞片是文明之光,它们确然是可敬的。然而此情此景,这混凝土与钢筋堆叠出的雄浑,却让我顿悟何谓“大巧若拙”,何谓“重剑无锋”。先前的见识,不过是窥见了造化的一角,尚未得睹其全副筋骨。 初到那日,晨雾尚未被机械的轰鸣驱散,我便随质量管理员老张,开始攀缘这钢铁与岩石的丛林。脚下是纵横交错的钢筋,森然如巨兽的肋骨,头顶是塔吊的铁臂缓缓移动,划破灰白的天幕,投下移动的阴影。空气里饱和着混凝土微湿的腥气、钢筋被烈日晒出的铁腥,还有工人们汗水蒸发出的咸味——这些气味混杂,竟不使人嫌厌,反倒像土地本身蒸腾出的原始气息,粗粝而真实,教人莫名生出一种奇异的归属感。将掌心贴附于尚存浇注余温的混凝土上,那微温透过皮肤,竟让我错觉——这沉睡的庞然巨物,是有生命的,它的脉搏正与我自己的悄然共振。 次日,我们再上坝顶。此处离地已有百米,风再无遮挡,野马般奔腾而来,吹得我衣袂猎猎,几乎难以立足。然而那些工人却如履平地,在狭窄的脚手架上,在纵横的钢筋骨林间,背负沉重的仪器,手持卷了边的蓝图,穿梭往来,身形稳定。他们成了这钢铁山川之上新的游牧民族,目光所及,非关风景,只锁定水平尺上那颗脆弱的水泡,只追逐全站仪镜头中心那枚细微的十字,只计较混凝土坍落度那几厘米的差异。我试图与他们攀谈,问询这宏伟的进程,他们不过抬眼,用被风沙砺得粗糙的嗓音回应三两句,目光便又胶着于手头的工作了。原来专注燃烧到了极处,便是这般近乎禅定的沉默,万物皆褪色,唯余眼前必须完美的方寸。 第三日,我窥见了宏伟叙事之下,最为质朴真实的注脚。时近正午,阳光将钢筋晒得烫手。一群工人寻了处稍平整的钢筋丛,蹲踞下来,掏出塑料饭盒。饭食简单,他们却吃得匆忙,眼睛时不时仍瞟向摊在一旁、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施工详图。有人饭粒掉落在图纸复杂的等高线上,便极小心地用手指拈起,仿佛那线条并非墨水绘制,而是直接铭刻于大地之上的律令,比自家锅里的米粮更不容轻慢。老张捧着同样的饭盒,咧嘴一笑:“老弟,别看这一饭一食寻常,咱们手里捧着的,是百年大计,是下游万亩田、万家灯火的安稳。错一分一毫,都愧对天地。”我忽地了然,他们日复一日垒砌的,岂止是千万方混凝土?他们是在用筋骨和岁月,一凿一凿地雕刻着未来的时光,将瞬间浇注成永恒。 我向来笃信,山河乃是造化鬼斧神工的杰作,人力在其上的一切作为,不过是些微末的修补与点缀。而今在这大坝的筋骨血脉间攀爬了四日,肌肤浸染其尘埃,呼吸掺杂其气息,乃知人亦可以重铸山河,并非以僭越之心,而是以共生之志。风电光伏,汲取天地之息,固然是可敬的清洁血脉;然则此间横江立坝的伟岸,却是另一种气象——它非是与自然争一时之短长,而是与之深沉对话,将其亿万年积蓄的磅礴伟力,化作驯服的光明,照亮人间的屋舍与田畴。 离去之时,暮色四合,为巨大的坝体镀上一层沉郁的青铜色,使其显出一种近乎神性的、沉默的威严。极高处,仍有无数身影在夕照中移动、攀缘、劳作,逆光望去,小如蝼蚁,微如尘芥。然而,正是这无数的蝼蚁尘芥,以其血肉之躯,竟稳稳地托起了整座新的山河。他们的名姓或许永远不会被记诵,但他们的生命轨迹,早已被稳稳浇筑在这冰冷的混凝土巨物之中,与之融为一体,成为大地之上一道崭新的、不可撼动的脊梁。 坝,是工业时代写给大地的新史诗,是人类意志引发的新一轮地壳运动。而他们——这些沉默的行走者与建造者,便是这史诗的行文,是这运动的核心,是行走于其上的当代造山者。风依旧在远方的原野上推动叶轮,阳光依旧在更西的戈壁点亮面板,而在这里,水将以另一种形式被唤醒,它的力量不再用于无谓的奔逃,而是纳入人类的律动,成为文明脉搏中一股深沉、有力、绵延不绝的节拍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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