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台老式水平仪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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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桌角那台老式水平仪,外壳已有些斑驳,但镜片依然明净。它静静地卧在那里,像一枚时间的琥珀,封存着一段我至今方才读懂的往事。 那该是两年多前了,我刚分到平漯周高铁项目,黄尘漫天,打桩机的轰鸣日夜不息,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震动中寻找着一个坚实的基底。工地上,我遇见了老陈——一个即将退休的老员工,脸上沟壑纵横,笑起来却异常温暖。他不多话,却总在关键处提点我一二。 在他临行的黄昏,他把我叫到活动板房外。夕阳正浓,将钢架拉出长长的影子。他没什么行李,却从随身多年的工具包里,取出一个用旧绒布仔细包裹的东西,塞到我手里。“跟我跑了不少地方,留着当个念想。”他声音沙哑,像被风沙磨过。我展开绒布,是一台水平仪,金属外壳上满是磨损的痕迹,却纤尘不染。我那时只当是一件带着情谊的纪念品,郑重地收下,道了谢。他看着我,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再说点什么,最终却只是用力拍了拍我的臂膀,转身融进了工地的暮色里。那未曾出口的话,便如同一个悬置的谜题,在此后相当长的时间里,被我简单地归入了长辈的絮叨。 日子在图纸与混凝土之间流淌得飞快。我从一个需要时刻对照规范的生手,渐渐变成了能独当一面的技术员。我熟悉了钢筋的号数、水泥的标号,学会了如何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。世界不再只是图纸上泾渭分明的线条,其间的灰色地带,如同工地上终年不散的尘雾,悄然弥漫眼前。 直到前几日,一个闷热的午后。一个相熟的供应商来找我,验收单下,是一个隐晦却又直白的暗示。他所求的,于我不过是笔下尺度的一丝松动,而他能予我的,却足以轻松解我一时之困。 板房里的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。窗外的轰鸣声似乎遥远了,桌上那台沉默的水平仪,不知何时已握在我手里。指尖传来它金属外壳冰凉的触感,我无意识地举到眼前,透过镜片,我看到被分割的世界,和那一道脆弱而公正的气泡。我将它对准了那份诱惑,气泡剧烈地偏向一边,像一个惊慌的警铃。我心下一动,又将镜筒对准窗外那条已初具规模的铁路线。巨大的桥墩、笔直的钢轨,在圆形的视界里,被那根水平线精准地衡量着,分毫不差。气泡安稳地停在正中央,沉默,却拥有雷霆万钧的力量。 就在这一刹那,老陈那个黄昏所有的欲言又止,那重重的一拍,穿越了近两年的时光,精准地击中了我。他赠我的,何止是一件旧物。他早早地将一座行业的风骨、一份沉甸甸的信托,压在了我的心上。他当年未曾明言的,是这水平仪的两重度量:一重测的是物的水平,一重量的是心的曲直。物歪可调,心歪则万物皆倾。 我缓缓放下水平仪,将它端端正正放回桌角。我推开面前的验收单,对那位供应商平静地说:“规范怎么写,我们就怎么验。一点,都不能差。” 如今,我时常会看一眼那台水平仪。它静静地卧在桌角,已不仅是纪念,更是一座时时警醒我的界碑。我终于明白,老陈们一代代传承的,正是这心底的准绳。它让我在所有的喧嚣与倾仄中,得以校准自己,让我所筑之路,能始终坦荡地通向远方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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