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蜷在井边时，经常向下张望。方方正正的墙壁，人们来来往往，带着来自重庆以外的沙土和金属。直到云絮第一次掠过井口，说山那边有钢铁巨兽在啃山，我才知道原来风会说话，石头会唱歌。而我作为一株草，能看到的世界，只是从茫茫群山中舀起的一小方土石。

“昨天盾构机又啃下半座山头。”麻雀扑棱棱掠过井沿，尾羽扫落几粒沙。我抖抖叶子，看那些金沙落进岩缝——这已是第七次听见“盾构机”的名字。风裹着柴油味钻进井里，混着远处爆破的震颤，震得我新抽的嫩芽直颤。

云是最健谈的。它们总在正午悬在井口，把影子投在我身上：“那铁家伙转着圈啃石头，像老农啃甘蔗似的。”

“嘘——”风突然掠过，掀起我几片新叶，“它在啃砂岩，工人们说这是块硬骨头。”

我的根在土里扭成麻花。最粗的那条主根碰到了砂岩，已经与它斗争多时。我再次试着用根尖的绒毛去挠它，却听见地下传来模糊的轰鸣，震得砂砾簌簌跳动。原来这就是盾构机，自然万物带来它的消息，震动带来它的力量，我与它相隔不远，却无缘相见。在这方小世界里，我第一次开始羡慕鸟的翅膀和风云的自由。

雨季来临时，我的枝叶舒展开，阴影投入深深的井底，影子变得格外高大。麻雀说工程队在庆祝掘进顺利，我触摸岩缝里渗出的水珠——每一滴都带着熟悉的震颤，在水珠中制造出隐约的热意。日渐强壮的根须在土中钻出越来越多的通道，虽不能见，但我欣喜于自己能完成和盾构机相同的工作。

“今天又有大进展。”云絮带来潮湿的新闻。我看着井口，雨丝被井中的光织成银帘，恍惚看见无数钢铁牙齿闪烁。我的根突然触到一团温热，像是地底有头沉睡的巨兽在翻身。泥岩传递来酥麻的震颤，我忙用藤蔓缠住凸起的岩块，听见地下传来欢呼：“掘进突破百环！”

又是一年春天，风突然变得急躁。它卷着柴油味冲进井里，带来新的消息：“贯通了！贯通了！”麻雀在井口盘旋，翅膀拍出欢快的节奏。

我抖落叶片上的露珠，看它们像星星坠入井底，在盾构机上散开成更多的星点——在长成可以轻松穿透山间干硬土石的高大草木后，我终于见到了它，素未谋面、但一直于土壤中感受着存在的老友。它背后的隧道通向不知名的远方，阳光和风越过我，悄悄走入隧道参观。这口井不是囹圄，是通往更广阔世界的入口。

短暂的会面中，只有微尘的交流。盾构机被撤走那天，工人发现了我。他折下我裸露的旧根，咬下内里的白芯，辣椒和牛油的气息在我的汁液中土崩瓦解：“甘草就爱长在这种地方，土比石头硬，拔也拔不走。”我被向上提了一下，嵌在石头中的根系纹丝不动。“哟，这土也不肥，还天天大太阳晒的，甘草倒是跟种的一样甜。”

原来我是一株甘草，我感受着地下根须内经年收集的甘甜，欣喜地摇晃枝条。他不知道，那些震耳欲聋的爆破声是我的摇篮曲、钻头啃噬岩层的震颤是我的催生粉，所以即使是贫瘠的土壤，也能汲取出养分，长出甜美的果实。但他肯定知道，即使是艰苦的环境，也能通过辛勤的劳动，建成伟大的工程。

现在我的枝叶依旧在风中摇曳，地下也依旧传来隐约的轰鸣。工程仍在继续，而我的根正沿着砂石的走向，向更深的土层生长。砂岩依然硌着我的根须，但我已经学会把疼痛酿成甜浆——就像那些挥汗如雨的工人，像在黑暗中沉默的盾构机，把坚硬的岩石啃成通途。

偶尔有云停在井口歇脚，我会告诉它们：“看那道银龙穿山而过的地方，有株甘草和它同岁。”风掠过时，我的叶子会沙沙作响，像在重复那个秘密：最甜的果实，藏在最硬的岩石心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