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露在安全帽的蓝漆上凝成细碎的光，小张蹲在资水岸边的卵石滩上，指尖刚触到水面，就被一阵风卷着的凉意缩了回来。“立秋了啊。”他对着粼粼波光笑了笑，身后拌合站的轰鸣声里，竟混进几声清越的蝉鸣——不是盛夏那种嘶喊，倒像谁在耳边轻念着节气的诗。

项目部的门框上，不知何时歇了只红褐色的蜻蜓，薄翅沾着夜露，在晨光里微微颤动。翅尖的红比昨日淡了些，像被秋气浸过的胭脂，连停驻的姿态都比盛夏时娴静，不再是急慌慌的掠水而过，倒像在细听风里的新消息。小张摸出手机拍了张照，想发给老家的母亲，却先点开了经营合同台账的Excel表。屏幕上的进度条像流水般漫过单元格，钢筋的吨数、混凝土的方量，这些数字在晨光里渐渐有了温度，仿佛能算出金塘冲水库未来的模样。

施工现场的钢筋骨架在阳光下支起镂空的网，风穿过时竟有簌簌的响，像谁在翻动一本线装的诗集。“张工，这月的计量报表得麻烦你盯紧点。”老李递来一瓶冰红茶，瓶身凝着的水珠滴在小张手背上，凉得像小时候外婆摇着蒲扇讲的秋老虎故事。他仰头灌了半瓶，喉间漫开的凉意里，竟尝出点竹子的甜香——许是风从后山的杂树林里带来的，那里藏着几株野竹。

他靠在钢筋堆旁核对着工程量，忽然发现钢筋缝隙里卡着片银杏叶。分明还是青绿色，边缘却悄悄洇出一点黄，像被谁用毛笔尖蘸了秋色晕染开。小张小心地把叶子夹进文件里，叶片的脉络与图纸上的钢筋走向奇妙地重合，倒像是给未来的大坝嵌了片时光的书签。远处的塔吊转了半圈，阴影在砂料堆上缓缓移动，惊起几只麻雀，扑棱棱掠过晒得发烫的水泥路面，翅尖带起的风，竟让空气里的热浪松动了几分。

傍晚的项目部食堂飘着甜香。小张端着碗坐在楼顶，看夕阳把资水染成蜜色的绸缎，水面的粼光比盛夏柔和了许多，不再是刺目的碎金，倒像铺了层揉皱的琥珀。远处的塔机吊臂正掠过晚霞，像支大笔在天际写着未完的句子。手机震了震，是大学室友发来的照片：北京的胡同里，有人支起了糖炒栗子的摊子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镜头，倒让那焦褐的栗子皮透出格外诱人的光泽。

“我们这儿的板栗树才刚挂果呢。”他对着屏幕笑，指尖划过相册里存着的水库效果图——后年这个时候，那时的秋风会穿过启闭机的齿轮，带着水库的潮气，沿着新修的渠道漫过稻田，会吹熟后山的板栗，让壳斗裂开露出褐红的果仁；会拂过移民新村的窗棂，把资水涨落的故事、把钢筋与混凝土咬合的密语，吹向更远的地方。风里大概还会混着竹林的清香，混着混凝土养护期过后特有的、带着矿物感的清冽，像一封封印着秋阳邮戳的信。

夜风渐起时，小张在日报上写下今日进度。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里，他听见窗外的草丛里，第一只蟋蟀开始了吟唱。不是盛夏的聒噪，是清润的调子，隔一阵才响一声，像谁在字斟句酌地推敲诗句。旁边的路灯忽明忽暗地闪了两下，把他伏案的影子投在墙上，随着笔尖的起落轻轻摇晃。远处的资水还在流，水声比白日里沉了些，像被夜色滤去了杂质，只剩下纯粹的呜咽，与虫鸣一唱一和。他忽然想起方才路过材料仓库时，看见墙角的牵牛花合上了瓣，紫蓝色的花冠敛成小喇叭的形状，像是把白日里攒下的阳光都收进了蕊里。

“云天收夏色，木叶动秋声。”他对着空气念出这句诗，惊得窗台上的绿萝抖落了片枯叶。叶子打着旋儿飘落，在空中划出极轻的弧线，落地时几乎没出声，却让整个房间的静更显深邃。他忽然想起今早那片银杏叶，便从文件里取出来对着灯光看。叶脉在光里透亮，主脉粗如渠坝的干渠，支脉细若延伸的支管，那些细密的分叉竟和他电脑里画了无数遍的水库蓝图如出一辙。原来时光早把答案藏在了细节里——就像这立秋的风，既带着夏末的余温，吹得远处的防尘网还在微微鼓荡；又藏着新程的序章，让草叶的露珠开始结得更沉，让虫鸣的调子换了新腔。

合上日志时，远处的拌合站还亮着灯，光柱在夜雾里斜斜地伸着，像支蘸满夜色的笔。偶尔有晚班的工人推着小车走过，轮轴转动的吱呀声划破雾霭，又很快被更浓的寂静吞没。料场里的石子堆上，不知何时落了只夜鹭，缩着脖子站在月光里，影子被拉得很长，与旁边的钢筋堆构成奇妙的剪影。小张关了办公室的灯，门框上的红蜻蜓早已飞走，只留下一点淡淡的翅痕，像谁在门框上题了个极小的“秋”字。

他站在走廊上望了会儿天，星星比盛夏时疏朗了些，却亮得更清透，像被秋风擦亮的银钉。风从资水的方向吹来，带着水汽特有的微凉，拂过脸颊时，竟卷来片细碎的芦花——大概是从下游的滩涂飘来的。小张伸手接住，那绒絮在掌心轻轻颤动，像捧着一团极轻的月光。

远处的拌合站仍在运作，搅拌机转动的闷响里，混着秋虫断续的吟唱，混着资水不息的流淌，混着他方才在日志上写下的、关于进度与质量的字句。这些声音交织着，在金塘冲的秋夜里漫延，正预备在这片即将崛起大坝的土地上，写下属于秋天的第一行诗。而那诗里，既有银杏叶的脉络，也有大坝蓝图的轮廓；既有蟋蟀的清唱，也有机器的低吟——毕竟立秋本就是这样的时节，让结束与开始在风里轻轻相拥，让所有的喧嚣与宁静，都成了时光写给大地的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