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的发梢岁月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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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日翻看旧相册,泛黄的相纸间忽地滑落一张老照片。我拾起细看,竟是母亲二十岁时的模样。照片虽是黑白的,却掩不住她青春的光彩,最是那垂落在碎花衬衫前的两条粗麻花辫,乌黑油亮,仿佛要从相纸里跃出来似的。 在我的记忆中,母亲一直留着长发。但细数下来,她的头发竟也被剪断过三次,每一次都藏着一段故事,承载着岁月的痕迹。 母亲的第一次剪发,发生在我两岁那年。奶奶在世时,每当看见母亲在院子里洗头发,总会叹息着说:“哎,太忙了,头发都不好了。那一把辫子不剪该多好看啊。”那时的我懵懂不解,后来才渐渐明白,母亲那一头乌黑的长辫子,竟是因为我才剪掉的。 秋收时节,附近国营农场总会剩下些葵花秆,谁家需要就拉回去当柴火烧。父亲开着拖拉机去拉柴火时,正巧那片地里还堆着卖剩下的黄河蜜瓜——那是一种拳头大小的甜瓜。征得管理员同意后,父亲顺便拉了一车瓜回来,堆在粮房里。 刚断奶的我哪里尝过这般美味,整天哭闹着要吃。谁知才两天工夫,我的嘴唇周围就长满了一片水泡,疼得日夜哭嚎,连奶粉都喝不下。母亲急坏了,抱着我去镇卫生院打点滴。我疼得厉害,从扎针哭到拔针,有时哭得太久,针头脱落,一天要挨好几针。烦躁时我还揪扯母亲的头发,她根本无暇顾及自己。就这样,在我住院第五天的时候,母亲一剪刀剪掉了心爱的长辫子。 长大后我曾问母亲,那辫子究竟有多好,母亲也说不上来,只道:“反正梳头发时,一只手都抓不住,而且特别顺溜。” 想必那时她真是被我折腾得心力交瘁了吧。 母亲的第二次剪发,是在我家盖新房那年。在农村,盖房子可是件大事,得先找包工头商量,但很多活还得自己动手。我家在村头第一家,地势低洼,父亲执意要把地基垫高。那年冬天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,父母整天在离家最近的二亩半自留地里挖土。具体挖了多深我说不准,只记得每次去喊他们吃饭时,站在地头都望不见他们的身影。后来那挖出的深坑成了我和小伙伴玩地道战的乐园。 父母就这样一锹一锹地挖,挖够两米宽就用拖拉机运到新房地基处,开始夯实。挖完运,运到了夯,周而复始,整整三个月,他们硬是把二亩半地挖了一遍。开春后更忙了,白天干农活,晚上还要收拾房子。等到秋风送爽时,我们终于搬进了新家,可母亲却垮了。她蜷缩在炕上,瘦得只剩八十来斤,几天几夜水米不进。父亲带她去县医院,医生说是重度贫血,开了三盒驴胶补血颗粒,说要是补不上来就没办法了。 那些日子,家里静得可怕。我虽不懂事,也能感觉到空气里的凝重。直到第三盒药快喝完时,母亲才勉强能下炕。至今家里还珍藏着那三个救命的铁皮药盒,上面的漆都磨花了。 后来村里来了个收头发的货郎,吆喝着:“收头发,收长头发,头发换菜刀、换脸盆喽!”母亲望着镜子里垂到腰际的头发,突然说要剪掉。“剪了吧,反正也掉得厉害,往后还能留。”奶奶叹着气说。我看见母亲把头发拢了又拢,手指在发丝间停留了很久,像是要把这长度永远记住。货郎的剪刀寒光一闪,母亲的头发成了担子里的货物,换回来的剪刀和搪瓷盆在阳光下泛着冷白的光。 母亲第三次剪发,是在我结婚前夕。她破天荒地走进了镇上的理发店。那天傍晚,当她踏进院门时,我险些没认出来——原本垂至腰际的长发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头蓬松的羊毛卷,在夕阳下泛着柔光,衬得她消瘦的脸庞格外精神。 左邻右舍的婶子们围上来,七嘴八舌地夸赞:“这下可好了,儿女都成家了,你也该享享清福了。”母亲手指无意识地绕着新烫的卷发,嘴角噙着笑,却始终没搭话。只有我知道,她藏在发卷里的秘密:这些年操劳过度,头顶的发丝早已稀疏得遮不住头皮。这突如其来的烫发,不过是一位母亲想在女儿大喜的日子里,用最后一点倔强,为她撑起体面。这个发型她一直保持至今,她总在头发稍长时就急着让邻居修剪、烫染,说是“人老了,留长发麻烦”。可我知道,她是怕头发长了,就再也藏不住那片日渐扩大的荒芜。 我想那些被烫发遮掩的,何止是斑白的头皮?那是她倔强守护的、不肯老去的美丽,更是为儿女操碎的心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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